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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術]〈歸巢〉

➤ 現代パロ

➤ 年齡操作

➤ 刺青師脹相x中學生悠仁

➤ 私設如山,脹相抽煙刺青還跟未成年進行合意性行為

 

 

 

 

 

Chapter.1

 

 

 

 

 

「我來接你了,悠仁。」

 

 

 

那男人出現在他面前時是這麼說的。

 

虎杖悠仁難得地接到來自他監護人的訊息,讓他今日放學後直接返家。

他暗自嘆了口氣,原本計畫到公園和那群同樣精力旺盛的B-BOY玩鬧一整夜,眼下只好作罷。

 

──又要換地方住了。少年心想。

 

虎杖想過這地方他多半待不長久,卻沒想過會這般短暫。畢竟對方有個和他年紀差不多正值青春期的女兒,再收留一個身強體健且成長背景複雜的男孩,連他自己都預想得到種種可能發生的不便,或言之潛藏的風險。

 

打從祖父過世後,虎杖悠仁便流徙在各個親族家中。

 

這年頭,誰都不容易。能為他提供落腳之地,已是淺薄血緣所能做到的極致。

 

他早就習慣了,寄人籬下不過這麼一回事。縱然他盡可能地幫忙家務,努力不給人徒添煩惱,聽見什麼也不往心裡放,依舊到哪都像個局外人。

 

幸好他在哪都能過活,不挑食不認床,像株路邊的雜草,強韌而野性地自在生長。

 

他從不覺得自己可憐或辛苦,多虧爺爺留下的保險金和賣掉老家房屋所得,至少不必擔心學費。只是偶爾會感到寂寞,想起爺爺臭罵著拿起拖鞋追打他的模樣,想起爺爺拍著他的腦袋、手指上傳來的煙味,想起無論何時回家都有人等著他的感覺。

 

「啊啊,悠仁,你回來了。向你介紹,這位是九想脹相先生。」

 

原先背對入口駝著背的男人,在虎杖踏入客廳的瞬間從榻榻米上站起,回首相顧。黑髮青年高大的身形,站在狹矮的和室中有如蔽日隱雲,背著天花板的燈光投下一道深刻濃重的陰影,似乎為了慎重其事而身著襯衫,卻與從領口衣袖露出隱隱約約可見的刺青以及依稀可見的數個耳洞形成某種強烈訊號──這傢伙,肯定是個危險人物。少年心想。

 

虎杖眼角一瞥他的監護人,嘴角彎出勉強的笑容、不斷擦著冷汗,緊繃的身體語言似乎印證了他的猜想──他的監護人欠了大筆債務不想賣屋鬻兒只好犧牲他給黑社會抵債?!看太多深夜劇的少年腦補聯翩。

 

「我來接你了,悠仁。」

 

橫亙在鼻樑上的刺青伴隨青年絕對能嚇哭小孩的僵硬笑容微微皺起。

 

虎杖不禁思考起自己腎臟一顆能賣多少錢?

 

 

 

虎杖坐在玄關地板彎腰穿鞋,青年直接單手拎起了他的行李,轉身向監護人道:「謝謝你的協助,我會定期回報悠仁的近況。」卻見監護人擺手說著:「沒什麼,我才要謝謝九想先生幫了大忙。」然後露出放鬆的神情,不知是因為即將擺脫他這大累贅還是送走男人這座瘟神感到心安。

 

離開前,虎杖向監護人鞠躬致意,儘管稱不上相處愉快,他仍感謝對方這段時日的關照。

 

前往未知目的地的路上,虎杖走在男人身旁,跟隨對方換了幾站電車,一邊認路一邊好奇地悄悄打量著男人的面容。過於濃重的黑眼圈,以及顯然是晝伏夜出物種的蒼白膚色,一路上若是虎杖不搭話便不曾開口的寡言表現,怎麼看都散發著不妙的氛圍。

 

虎杖從對方與監護人的對話中明白過來,自己不是那荒唐想像中的債務抵押品,但仍抱持著許多疑惑:獨身?已婚?男人究竟幾歲?為什麼願意接下照顧他的責任?通常他的監護人大多有一定年紀,甚至有著家庭,像脹相這般年輕人他從來沒遇過。他自己也明白,照顧他這樣半大不小的屁孩最麻煩了,難道對方不過心血來潮、養隻小狗般想養個男孩作伴?話說回來,脹相究竟是哪一邊的親戚啊?

 

「那個……九想先生?」在家中找不到機會開口的虎杖悠仁終於忍不住搭話。

 

「叫我『哥哥』吧。」男人道。

 

滿腹疑問瞬間被這過於親暱的稱呼噎回肚裡──沒想到這世上還有比自己更不怕生的人?!他都中學生了還叫「哥哥」,不知道的以為在玩什麼情趣呢──虎杖索性選擇了另一個稱謂:「『脹相』?」

 

男人欲言又止,皺著眉似是不大滿意,「……怎麼了?悠仁。」

 

「我跟你回去的話……你家人不會不開心嗎?」

 

脹相停下腳步,轉過頭,烏沉雙眸直直地朝他望來,不曾猶豫:

 

「你就是我的家人。」

 

 

 

虎杖跟著脹相一路來到鬧街,不過黃昏時分,屬於夜晚的霓虹尚未開始閃爍,居酒屋門前的該掛上橫幅的地方仍空著,酒吧的矮招牌未開啟電源猶如失去靈魂。他們走入建物旁的小巷,路過前門時虎杖覷了一眼,一樓店面似乎是間刺青工作室,然後踩著外頭鏽痕斑斑的逃生梯匡啷匡啷地走上二樓,脹相打開門鎖後便將其中一把鑰匙交給了他。

 

進入玄關後,簡單的飯廳與廚房,連接著充作客廳的和室,整體而言說不上乾淨整齊也不算太髒亂,隨手擱置的雜物、還沒來得及丟的垃圾,典型的獨居空間。客廳的一角擺放了木龕,上頭沒有常見的神佛肖像或經書香爐,僅有兩個男孩笑靨灼灼、親密地攬著彼此肩膀的相片,擺放著幾樣點心作為供品;木龕是最簡潔的樣式卻一塵不染,供品看得出經常更換,比照屋內他處,對木龕的用心顯然大過自身。

 

「這兩位是脹相的兄弟嗎?」虎杖正坐在木龕前。

 

「嗯,他們是我的弟弟。」然後脹相面朝木龕,緩聲道:「壞相、血塗,我把悠仁帶回來了。」

 

這是虎杖第一次在脹相幾近毫無情緒的面容看到這種神情,平靜,溫柔,而慈愛。

 

驀地,胸中湧現出的渴望如浪潮般將他整顆心淹沒。

 

只有一瞬也好,若也有人能用這般目光望著他。

 

虎杖在脹相視線轉向前回過神,趕緊低頭、收起紊亂心思,雙掌合十向照片中人致意。

 

少頃,脹相起身拉開客廳旁的紙門,應被作為儲物用的狹小空間竟放了鋪蓋,「我喜歡睡在狹窄一點的地方……本來想讓出來給你當臥室,又怕你覺得太擠,好處是若想要隱私也可以把拉門關上。」男人叨叨絮絮,有些緊張地解釋自己的規劃。

 

聽出對方話語中對他的在乎,腦海忽然中浮現高大男人在儲衣間裡蜷縮成蝦米狀入眠的畫面,還有方才同木龕說話時的語氣,在監護人家中見面時於虎杖心中留下的    陰沉印象逐漸褪去。

 

「那脹相你睡哪?」

 

脹相一愣,沒料到虎杖會反問他,「若你想要裡間,我就睡客廳。」

 

「我睡客廳吧。」虎杖看著腳底略微泛黃的榻榻米,忽然有些懷念,想起了老家,他抬起頭不甚在意:「不搶你的臥房。」畢竟還不知道能在這裡待多久呢 。

 

明快地解決睡眠問題,脹相看了下時間,「餓了嗎?慶祝同住的第一日,我們叫外賣吧。」他拿出手機瀏覽著壽司菜單。

 

「真的嗎?」虎杖雙眼綻放光芒,「我們叫披薩吧!」

 

脹相聞言險些手一滑點了二十人份壽司,「披薩就好?」這孩子真懂得什麼叫「慶祝」嗎?

 

「那、可以多點一個炸雞桶嗎?」目露小小期待。

 

「……當然可以。」青少年對披薩的熱愛總是那麼令人費解。

 

「萬歲!披薩趴踢!」虎杖振臂歡呼,朝青年露出十足燦爛的眩目笑容:「脹相謝謝你!」興致勃勃地靠到脹相身旁,低著頭研究對方手機裡的菜單,口中喃喃──起司加倍是一定要的,究竟要壽喜燒牛肉還是龍蝦沙拉呢?吶吶脹相喜歡什麼口味?

 

櫻粉色髮梢拂過男人頰側,細癢地宛如幼獸抓撓,脹相目光低垂,望著少年、淺淺笑道:「選你喜歡的吧,今天你是主角。」

 

夜裡,兩人如稍早前討論的方案分配了彼此就寢的位置。

 

窗外的鬧街才正是最喧囂的時刻,曖昧的桃色霓虹覷得窗簾隙罅傍若無人地闖入,此處的深夜多半是這般不得安寧。虎杖仰望陌生的天花板,一如過去每一個在新住處入眠的夜晚,腦中囫圇塞進過量情報,思緒像喬遷新居四處堆滿了未開封的紙箱般雜亂不堪,與屋外紛擾形成某種奇異和諧。這種無序狀態讓他感到平靜,那些痛苦的悲傷的被現實殘忍絞碎,然後飄盪著沉入無光沼底。

 

虎杖翻了身,昏暗室內突地對上拉門裡露出的幽幽雙目。

 

「哇!」

 

驚叫出聲時方想起拉門彼端是脹相的迷你臥室。

 

「你還沒睡啊。」虎杖心有餘悸,深覺脹相融入黑暗裡的本事堪稱靈異。

 

「……太開心了睡不著。」低沉的嗓音從拉門裡傳出。

 

「你是小學生啊?」虎杖低聲吐槽,不禁笑了。

 

身下是脹相特地為他添置的新舖蓋,屋裡似乎還殘留著晚餐披薩的些許氣味,虎杖閉上眼,但願這般愉快的時光盡可能地持續到兩人分別的那一日。

 

 

 

 

 

Chapter.2

 

 

 

 

手持書本,伏黑惠坐在窗邊的位置上靜靜閱讀,即便身處吵鬧的教室,少年依舊無聲地在身周劃出一道真空地帶,彷彿身處不同空間,神情淡然地看著自己近期相當中意的系列小說新作。

 

「──早!」前方原先空蕩的座位迎來歸屬,充滿朝氣的問候與拉開椅子放下書包等動作形成的雜音,單刀直入地突破黑髮少年無意識設下的防線。

 

「早。」

 

「伏黑,你有看我之前跟你說的深夜節目嗎?昨天的主題有夠好笑!」虎杖將手臂擱在伏黑桌上,完全無視好友明顯寫著心情不好的臭臉,自顧自地開始閒聊。

 

「……沒有,播出時間太晚了。」其實看了,導致他睡眠不足今早心情特別惡劣。

 

「伏黑同學好過分,明明說好的!不行,你要補償人家~」手肘撐在桌上雙掌捧著臉頰,虎杖眼裡閃耀著懇求光芒:「數學作業借我抄。」

 

「我拒絕。」伏黑惠就是這麼冷酷無情。

 

磅!

 

書包重重地放在與虎杖相鄰的座位上,少女冷著臉完全沒有打招呼的意願。

 

「釘崎早啊!」再度無視同學的臭臉,虎杖依然精神百倍地道早安,堅持尋找著他的同好:「昨天的節目你看了嗎?」

 

豈知少女一個眼刀疾射,「還敢說!都是你害我昨晚熬夜,剛剛還差點遲到!」重視外表的女孩從包裡掏出小鏡子確認今天的膚況,熬夜可是美容大敵!更令她火大的是,那齣深夜節目還真如虎杖所言相當有意思,主持人與來賓的辛辣發言極合她的胃口。

 

「呃……我很抱歉?」無論如何先道歉準沒錯,今天的釘崎野薔薇依舊蠻不講理呢。

 

「對了。」釘崎似乎想起什麼,目光不曾從鏡上移開,理直氣壯地道:「伏黑,數學作業借我抄。」

 

「你們兩個……真是夠了。」

 

「我才不想寫『數男』的作業!那傢伙仗著學生不能回嘴,說話老是陰陽怪氣、指桑罵槐,最討厭這種小家子氣又濫用職權的人了。」釘崎拿出護脣膏塗抹,提起嫌惡話題不忘翻了個白眼。

 

「哈哈,『數男』現在也不敢招惹妳了好不好。」那次釘崎在課堂上氣勢洶洶有憑有據嗆得對方啞口無言、狼狽地拋下一句「大家自習」後逃離教室,釘崎野薔薇一戰成名,現在學生間還流傳著當時手機側錄的經典畫面呢。

 

伏黑嘆氣,從書包裡拿出作業本,「考試前可別又找我臨時抱佛腳。」

 

虎杖連忙接過作業,笑得很是誠懇還比了個讚:「到時候全靠你了,伏黑大大!」毫無反省之意。

 

伏黑總算發現嘆再多氣也無法解救他的鄰桌們。

 

 

 

下午,「靈異現象研究社」社團教室。

 

「哎呀,今天虎杖沒來?」社長佐佐木拿著統整好的資料,發現今天列席的一年級生只剩兩位。

 

「虎杖說他今天輪作飯得先去買菜。」伏黑轉達。

 

「家庭主夫嗎他?」釘崎百無聊賴地吐槽。

 

三人就讀的公立高中不是升學指標,卻相當重視社團活動,校規明定一二年級的學生都必須參加社團,虎杖、伏黑、釘崎不約而同選擇了瀕臨解散的靈異現象研究社,並非三人對靈異現象有著特別愛好可言,而是……。

 

釘崎:「不想被比我還差勁的前輩使喚。」

 

虎杖:「想要在五點前回家。」

 

伏黑:「這社團看起來很閒。」

 

簡稱靈異研的社團正如伏黑所言,活動內容小眾又紀律閒散,每年評鑑都是勉勉強強過關,僅存的唯二成員佐佐木與井口只求社團存續,自然毫無意見敞開懷抱歡迎三名個性過於強烈的新生。

 

「哼哼,沒辦法參與這次作戰會議是虎杖的損失,這次我們要探勘的地點可是相當重量級……。」習慣了靈異研社團時間就是這麼個人丁凋零情況的佐佐木未置可否,很快便轉移焦點,故作神秘地推了推眼鏡,表情謎之亢奮地將收集來的情報展示在眾人面前,「登登!位於車站附近、知名的廢棄商用建物!」

 

「該說終於嗎?這麼知名的靈異地點佐佐木學姊你們竟然沒去過才叫我吃驚呢。」釘崎翻閱井口學長遞過來的剪報,裡頭蒐集了該地點來自報章雜誌的新聞報導與網路討論的文章。

 

位於車站商業街附近寸土寸金的蛋黃區,卻在原商場倒閉後閒置多年,這類建物無人接手的原因多半在於產權複雜,且別提後續開發,光整合便是一大麻煩,不知多少計劃胎死腹中。與大多靈異景點以訛傳訛擁有各式版本鬼話連篇不同,該地確確實實鬧出人命、上過社會新聞版面,首起命案是商場倒閉後原先握有經營權的最大股東自頂樓一躍而下,在荒廢多年後,數月前一名本地暴力組織旗下的幹部成員被發現陳屍其中、死相淒慘,該處被詛咒的謠言更是甚囂塵上。

 

「……因為很可怕嘛。」靈異現象這種事即不信者無懼,他們就是因為喜歡才會覺得更恐怖啊!好不容易迎來看起來相當強悍的學弟妹,當然要徹底運用巡迴各處靈異景點,以彌補過去膽小而無法成行之憾。

 

「……以上。探勘時間就麻煩伏黑轉告虎杖了。」黑髮少年頷首。

 

「話說回來,虎杖總是很早就回家了,之前聽他說跟哥哥兩人一起住?還會做晚飯──真厲害啊。」

 

「那傢伙挺擅長烹飪的,上次家政課烤的杯子蛋糕班上同學搶破頭呢。」釘崎相當自傲地撥了頭髮,她和伏黑自然擁有特權不必爭那雞零狗碎。

 

「真好……。」井口學長聽著聽著就忍不住拆開一袋洋芋片,「下次讓他多做些點心帶過來吧?」

 

沒啥營養的作戰會議結束後,眾人便悠悠哉哉地在社團教室內閒聊吃點心,直至放學。

 

高中生日常便是如此平凡無奇,每天過著差不多的日子,上課、午休、社團、放學,圍繞著長大後回首看來是如此微不足道卻閃閃發光的小事。

 

 

 

 

 

Chapter.3

 

 

 

 

或許是因為多年寄人籬下的經歷,虎杖帶來的行李輕便得令脹相不由得皺眉,只有幾件衣物、旅行用盥洗包與重要證件文書隨身,連聯絡用的手機都是功能最陽春的掀蓋式機型,彷彿隨時都能切斷與社會的連繫抽身離去,從眾人眼前消失──他想方設法接悠仁同住可不是為了落得如此結果。

 

數日後,虎杖便從脹相手上收到一支全新的智慧型手機。

 

「這我不能收。」虎杖急忙想將裝著手機的紙盒塞回對方手中,願意收留他已經幫了大忙,不能再收下如此高價的物品,卻遭到脹相拒絕。

 

「收下吧。這不是最新機款,沒有你想像中的昂貴。」脹相從口袋裡掏出另一隻同款手機,「你瞧,我也拿一樣的型號,就當我想換支新手機,順道連你的一起買了。」

 

──又不是咖啡第二杯半價,哪門子的順道!

 

虎杖絞盡腦汁終於擠出一個理由:「那個、網路費應該不便宜吧?」

 

聞言,脹相露出「早知道你想說什麼」的勝利神情,脣角得意地勾起:「我辦了家庭方案。」

 

──可、可惡,輸了!

 

虎杖敗下陣來,對於脹相處心積慮想讓他收下手機的行為,他並非無動於衷,只好坦然地接受脹相的心意。

 

原本的掀蓋式舊手機,是某任監護人唯恐虎杖出了任何意外、落人口實,隨意添置的物品。虎杖猶豫了一會兒,放棄轉移

原有的通訊錄,他開啟新手機後,第一、也是唯一的聯絡人即是脹相的號碼。

 

家庭方案。

 

虎杖緊緊握著手機,小小聲地道:「謝謝你。」這似乎是和脹相住在一起後最常說的詞彙了。

 

脹相只是揉了揉他的頭,沒有多說什麼。

 

 

 

相處一段時日後,脹相在虎杖眼中依舊是個充滿謎團的奇怪傢伙。

 

至今他仍沒想明白,好好的年輕人,且不提那身陰沉氣質,仔細一瞧也是個肩寬腰細大長腿的性格型男──對方衣物下的緊實背脊、勻稱而充滿力量,薔薇刺青婀娜怒張,荊棘扣著肩臂宛宛攀爬隱入袖領中,脹相身上的一切揉合成某種頹譎瑰麗的氛圍──為何願意耗費時間金錢照顧他?

 

那傢伙看起來也不是什麼心懷大愛熱衷公益的慈善人士;明明不是他法律上的監護人,卻對他這些年的經歷瞭若指掌;總是盯著自己暗自思索許多事情,一開口便是省略無數前言中述、令人摸不著頭緒的結論;任何話題都能以「悠仁叫聲哥哥來聽聽吧」作結,潛移默化般嘗試將他洗腦,太過奇葩的「喜當哥」癖好;還有堪比超市限時大特賣不計成本放送的讚美言詞:「不愧是悠仁」、「悠仁太厲害了」,「悠仁真了不起」,若他三歲前是用這種方式養育長大的話大概會成為一名無人能敵的自戀家吧?

 

從實際層面看來,虎杖實在無法判定脹相究竟不是個合格的照護人。

 

沒有門禁,對他很是放任不大管教,甚至當脹相得知自己的曠課行徑時,也不曾訓斥他,只是抽著菸道:「悠仁,我記得你不是曾經說過想當消防員?資格考試最少也要高中畢業吧?」虎杖雖然不曉得脹相是從哪知道他小學時的作文內容,但從那之後他就乖乖上學去了。

 

更奇怪的是……。

 

「呃、哈哈……真巧,脹相你也來玩啊?」

 

虎杖滿臉尷尬,今天才想著好些時日沒打柏青哥了,來找找手感,豈知打完一波正想收工換錢,一出店門就碰上脹相。

 

「剛好在附近,來接你回家。」脹相靠在護欄上,指間挾著煙,「吃晚餐了嗎?」

 

晚歸經驗豐富的虎杖瞬間意會,誠懇地道歉:「抱歉……之後我會早點回去的。」沒說出口的話是:脹相究竟怎麼知道他人在這裡的?

 

「沒事。」男人將菸捻熄在菸灰袋中,「之後若是不回來吃晚餐,傳訊息說一聲就好。」

 

兩人並肩而行,脹相隨口一問:「今天戰果如何?」

 

虎杖眨眨眼,「還行。」恍惚間想起幼時的自己,總是期待從柏青哥店歸家的爺爺會帶什麼零食回來給他,不禁脫口而出:「……下次景品就換脹相常抽的菸吧。」

 

卻見脹相猛然轉頭看向他,開心地笑了:「真的?悠仁對我真好。」

 

少年聞言,難得地羞赧搔搔臉頰:「這沒什麼。」為了轉移這容易令人難為情的話頭,「我也會做飯,若是脹相工作忙不過來的話我可以幫忙。」

 

男人笑得更深刻了:「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好似已經提前吃到了他的手作料理,平日無甚表情的面容此刻連微微彎起的眼角都釀滿了蜜。

 

虎杖走在脹相身旁,踏上的路是他逐漸熟悉的歸途,長久不曾有過的歸途。

 

他陌地有種錯覺,彷彿自己是隻將被馴養的貓。

 

一碗清水、一碟飼料、一方足以遮風避雨的屋簷,一個會摸摸他、稱讚他的人。

 

縱然他身無長物,沒有賞心悅目的外貌、腦袋也不夠聰明,還是有人在乎著他。

 

 

 

那日下午放學後,難得地沒有被運動社團抓去湊人頭,虎杖樂得在鬧街上逍遙,電子遊樂場裡晃了一圈沒瞧中有趣的機台,到便利商店和熟識的店員一面瞎聊一面翻閱漫畫週刊。下午的日光已無灼人的侵入性,不冷不熱、一派好光景,無事可做的他沒有猶豫太久便走入家庭餐廳。

 

虎杖啜著吸管趴在桌子上,透過玻璃窗向外看去,司空見慣的街景都帶上幾分清新透明,店裡人聲紛喧、杯盤碗筷碰撞的聲響飄入耳中,他喜歡這種充滿人氣的熱鬧氛圍,不必思考自己渴望什麼、不必假裝對未來有所憧憬,甚至連手裡飲料喝完了下一杯要喝什麼都不需要浪費腦力抉擇。這就是家庭餐廳的魔力。

 

沉浸在他所喜愛的場域裡,後頭座位女孩們的閒聊自然也毫無阻礙地飄來。

 

「欸欸,之前借住在你家的男孩子後來如何?嘻嘻,有沒有和他譜出同居戀曲呀?」聊天內容不出所料是各年齡層都喜歡的戀愛話題。

 

「蛤?才沒有!不可能不可能!」

 

趴在桌上的虎杖一頓,聽這聲音,不正是他監護人的女兒嗎?他們分別就讀不同中學,自從離開那戶人家後,已經好些時日沒見過她了……所以那男孩指的是他?

 

他維持原本的姿勢,不動聲色地豎起耳朵。

 

「那傢伙在家裡乖得跟什麼似的,洗碗晾衣拖地倒垃圾家事全包,洗完澡還會刷浴室欸?你不覺得太誇張嗎?」

 

「那不是很好嗎?多能幹啊。」

 

──對啊,我刷磁磚縫隙的時候你還賴在沙發上吃薯片配偶像劇呢!虎杖腹誹。

 

「一點不好!殷勤成這樣,你不知道鄰居閒話傳得多難聽,說我們把他當傭人使喚。」女孩似乎累積許多怨氣,好不容易逮著機會大發牢騷:「而且根本是個雙面人!表面裝乖,其實三天兩頭不在家也不去上課,不知道跑哪跟亂七八糟的人鬼混,學校老打電話來家裡。」

 

女孩抱怨的內容出乎虎杖意料,多年寄人籬下的經驗,認為女孩頂多不滿家裡多出個異性造成生活不便,卻沒意識到順手為之的家事竟是自以為是的體貼,給那家人增添不必要的困擾。少年垂下目光,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在外遊蕩,畢竟「那裡」不是他的家,

 

「前陣子有人願意接手照顧他,我爸媽當然舉雙手贊成,結果一打照面,對方渾身打釘滿是刺青、一看就不是正經人,聽說還跟『那邊』關係匪淺。」

 

「聽起來真可怕。」

 

「是吧?爛鍋配爛蓋,我可不想再和那種傢伙有任何關連。」

 

 

 

虎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家庭餐廳的了。

 

這些年來親戚們在背後怎麼形容虎杖一家他一清二楚,諸如祖父性子拐孤雙親荒唐,虎杖悠仁這唯一血脈無人教養自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上述言論至少能翻出三種連他這般遲鈍腦袋都能聽懂的變體,因此早早學會不將那些惡意放入心裡。

 

可他為什麼還會聽見胸膛裡傳來的聲響呢?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淌了一地,來自他澆鐵鑄鋼包裹起來的心。

 

他想回家。

 

他要回家。

 

虎杖衝上樓梯、兩階併三階,將金屬製的逃生梯踩得匡匡作響。

 

在書包裡胡亂翻找出鑰匙,卻像醉漢歸家眼前盡是重影怎麼也對不準鑰匙孔。

 

他在心裡乞求著,希望有人在家裡等著他。

 

轉過身來問他今天在學校過得好不好,說著晚餐就快好了先去洗手吧。

 

好不容易,虎杖終於打開門鎖、推開大門,屋裡卻是一片黑暗。

 

以往這時候脹相都會在家等他一起回來吃飯,用完晚餐再下樓回到工作室。

 

現在室內卻無半點煙火氣,餐桌空蕩,整間屋子喑默無聲彷彿自始至終都只有他一人存在。

 

又只剩他一個人。

 

虎杖看向陽台,晾曬的衣物已經收起,空蕩蕩的窗欄畫滿了夕照。

 

他愣了半晌,丟下書包,拉開脹相臥室的拉門,裡頭空無一人,敞開的舖蓋維持著今早起床時的形狀──那男人的生活方式

其實挺粗糙的──他脫下制服外套,關上拉門,緩緩地躺進脹相的被窩中。

 

那人雖然菸不離手,棉被裡卻是菸味稀微。虎杖此刻才想起種種與脹相相處時的記憶,比如當他身著制服時脹相不怎麼在他面前抽菸;兩人窩在客廳,脹相會打開落地窗坐在陽台旁,啜著煙、淡然地和他一起看電視。他其實很想說不必這般體貼,他喜歡脹相的菸味,動物在有著自己熟悉的氣味之處才能安然入眠……或許自己多半也是如此。

 

虎杖忽地有些明白,為何脹相喜歡睡在這樣小小的壁櫥了。拉上門,躲進被裡,便自成一方世界,無彩無聲無夢無痛。

 

匡啷匡啷匡啷,略顯急促的節奏踩上樓梯,隔了好幾層的聲響變得沉悶,嗡嗡地傳入拉門中。

 

是脹相嗎?和平時的腳步聲大相逕庭。

 

開門的聲響,「悠仁!抱歉,突然來一組客人諮詢,花了點時間。」脹相的聲音自遠而近,「忘記提醒你冰箱裡有馬鈴薯燉肉……悠仁?」

 

襪子磨擦過榻榻米。

 

脹相似乎在尋找他的蹤影。

 

片刻,腳步聲又回到過往的感覺,平緩而穩重的力道,停在拉門前。

 

「悠仁?」男人隔著門喚他的名字。

 

「……抱歉,再讓我獨自待一會兒。」少年道。

 

虎杖以為脹相會轉身離開,畢竟自兩人同住以來對方甚少拒絕他的請求。

 

卻聽聞拉門拖曳。

 

虎杖自頭頂拉下棉被,竟見男人頭一低、直接從外頭擠了進來。

 

「脹相……!」

 

「我想睡了。」理直氣壯。

 

一本正經胡說八道!

 

然後虎杖便被連人帶被攬入懷中。

 

原先清薄的菸味突地濃厚起來,原本只有自己的心跳聲加入另一段頻率,在這容納一人都稍嫌擁擠的空間裡,他被脹相的一切包圍了。

 

「悠仁。」

 

「悠仁。」

 

「悠仁。」

 

脹相把臉埋在虎杖髮間,輕輕喚著他,卻什麼也沒說。

 

已經許久沒聽到有人這樣唸著他的名字了。

 

脹相的呼吸緩緩地拂過頭頂,強而有力的手臂圈著虎杖,他覷見薔薇荊棘從男人衣領間悄悄探頭,連同脹相的手臂一起擁著他,擁著丟失已久的寶物。

 

虎杖閉上眼,感覺到支離破碎的自己在這方寸之間逐漸癒合。

 

飄零的種子終於落了地,深入土壤內緩緩扎根。

 

 

 

 

 

Chapter.4

 

 

 

 

午休時間,伏黑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學生們三兩成群談笑著吃著中餐,教室內、校園一隅,歡聲笑語。他其實不討厭這樣的氛圍──有時會沒由來地冒出「啊,平平凡凡的日常真好」飽經風霜的感慨,實際上他也不過是個平凡都市裡的平凡高中生──略微吵雜的環境於他而言也算的上某種「白噪音」。

 

他身旁真正的噪音源二人此刻不在教室內。過往虎杖總是身負攸關伏黑與釘崎生命存續的重責大任,猛虎出閘般投身每日戰場──午間的合作社大戰,無法成為贏家的可憐蟲只能在包裝果汁與營養口糧乾巴巴地啃食中度過──明明帶了自己做的超美味便當,卻老是淪為釘崎的馬前卒,爭奪合作社的每日限量麵包。可今日虎杖請假未上學,伏黑與釘崎瞬間失去擠進人堆裡的興致,意興闌珊地各自解決午餐後便就地解散。

 

身旁驀地安靜許多,伏黑竟有些不習慣。

 

窗邊座位伴隨徐徐微風,伏黑愜意地閉目養神,腦中毫無規則地浮想:周末若是天氣好,就來幫家裡兩隻大狗洗個澡吧?要讓壯丁虎杖來搭把手嗎?還可以順道盯著他寫作業……洗澡前帶著狗一起出去散散步,好像也不錯。

 

伏黑惠不禁詰問自己,虎杖悠仁究竟是什麼時候闖進他的私人領域,還一副理所當然的自在模樣?就連津美紀也老用活似小學生家長的語氣叨念,要他常帶虎杖來家裡玩。

 

想當初甫開學之際,還有不少人期待伏黑與虎杖兩人是否會爆發激烈衝突──來自本地不良少年間口耳相傳的賭盤:

 

西中之虎V.S.東中孤狼

 

究竟鹿死誰手、誰能成為今年的「超新星」?!

 

且不提那奇怪稱號,伏黑對那賭局半點興趣也無,之所以會成為眾人口中的咳、東中孤狼都是原則性問題,倘若那位「西中之虎」別破壞規矩來招惹他,要將什麼「超新星」拱手相讓也無妨。

 

開學典禮後,伏黑在返家的路途上,見著櫻髮少年一派輕鬆地從學校附近的小混混打劫熱點走出,而身後一片屍橫遍野,抬頭向他望來的剎那,眸中殘存的兇性輕易地激起伏黑體內本能的危險警報。

 

那傢伙倒是一臉純良地指著身後的小巷:「以後放學別往那兒走,一堆小混混很危險喔!」後頭哀嚎中的人體堆證明一切。

 

──你才是最危險的人吧!向來冷靜自持的東中孤狼險些沒將吐槽忍住。

 

現在的伏黑總懷疑是否因為當初沒吐完的槽,導致日後有無數的槽得找補回來。

 

「伏黑在嗎?」班導從教室門口探頭。

 

「你不是跟虎杖挺好的嗎?這通知書再麻煩你轉交給他。」伏黑從對方手中接過影印紙,如今已經是個品學兼優好學生的黑髮少年眉頭微蹙,雖然覺得麻煩仍應承了下來。

 

伏黑掏出手機用通訊軟體聯繫了虎杖。

 

『下午你在家嗎?放學後拿面談通知書給你。』

 

沒多久虎杖相當簡潔地回覆了個OK的貼圖。

 

兩人常到對方家中寫作業、打打遊戲消磨時間,對彼此家人也稱得上熟悉。伏黑與脹相打過幾次照面,那人雖看似難以接近,卻對他這「弟弟的好友」相當友善,與本地傳聞中的「九想脹相」簡直判若兩人──直到此刻伏黑都是這麼想的。

 

伏黑覷了一眼店門緊閉的刺青工作室,傳送一則訊息「我到了」給好友也很快地被讀取後,他才踱上前往二樓住家的逃生梯,敲響住處大門。

 

「來了來了!」屋裡傳來虎杖的聲音,還有逐漸靠近的腳步聲,大門開啟,「伏黑!」

 

黑髮少年從書包裡拿出通知單遞給虎杖,「記得繳交回條。」伏黑抬眼打量著對方,虎杖看來氣色不錯、沒有生病的癥狀,身著洗得泛白的居家服,鬆垮領口敞著一片鎖骨與肩頸,上頭紅斑咬痕零星亂點,惹眼得令伏黑額間青筋一跳,尷尬地滑開視線。

 

偏偏虎杖仍毫無自覺,「三方面談啊……我最近都沒惹麻煩,上課也很少打瞌睡,應該沒事……吧?」連自己都沒什麼把握,前科累累的虎杖同學不禁心虛了起來。

 

「悠仁。」

 

伏黑被虎杖身上曖昧痕跡刺激得視線始終在對方膝蓋以下徘徊,以至未曾注意脹相的身影。

 

男人的到來使得四周宛如陷入晦暗暮靄,站在虎杖身後,高大身形襯得門框都顯得窄小,同樣穿著居家服,沒有整理的中長髮胡亂披散,比平時更加蒼白的面容渲著不自然的暈紅,他拿過弟弟手中的紙張隨意一瞥,然後審視著門前的黑髮少年。

 

伏黑難以形容此時脹相拋擲而來的目光,如一汪無波深潭,黯淡濃黑的瞳仁不帶絲毫情緒,無厭無憎,卻清楚地傳達了一個訊息。

 

拒絕。

 

拒絕任何事物跨入他的領域。

 

明確地將內外切割一分為二的認知。

 

「脹相,你起身做什麼?」虎杖輕推著身後的男人,示意對方趕緊回床上躺著,然後轉頭和伏黑道歉:「抱歉啊,脹相還病著,就不招待你進屋了。」

 

「虎杖!」伏黑下意識叫住對方,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得乾巴巴地問:「……明天、明天你來上課嗎?」

 

「嗯嗯,如果脹相退燒的話,我、」虎杖話還沒說完,脹相便從後方伸手拉住門板,比伏黑話語更加乾澀的,是脹相勾起的唇角,彷彿僅有部分零件運作的機械,脹相露出憊懶應付的神情:「謝謝你特地跑這一趟。」不再給予反應的機會,直接關上大門。

 

伏黑還呆愣在緊閉的門前,相較被和以往態度判若兩人的脹相惡意怠慢,不斷湧現的疑問塞滿大腦卻沒有解答這件事更令他不悅──脹相與虎杖是什麼關係?他一直以為兩人是相差多歲的「異姓兄弟」……通知單上監護人欄位的陌生姓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似乎能聽見屋內隱約的聲響,虎杖像在叨念不聽話的孩子,脹相細聲回應,而這一切都被眼前由男人親手關上的大門所阻絕,與他無關。

 

 

 

隔天,虎杖精神百倍地出現在學校,依舊是那自帶陽光的笑容向同學們道早。

 

伏黑無法弭平心中不安,又對他人隱私多管閒事的自己感到煩躁,猶豫了一上午終是忍不住在午休時間開口,委婉地問:「脹相……沒事吧?」儘管相當隱密,仍可瞥見虎杖頸側一閃即逝的瘀痕,他不禁以指尖在自己的頸側上輕點作為暗示。

 

「小感冒罷了。」虎杖有些赧然,拉了拉兜帽,清清喉嚨試圖用普通閒聊的語氣回話:「別看他那樣,其實身體比我還強壯。」

 

「很多人都說『平常看似健康的人生起病來才嚴重』,就是那樣的情況吧?」釘崎數著零錢,讓虎杖趕緊去合作社,再晚點她最愛的蛋沙拉三明治就要被搶光了。

 

從座位起身準備進行日常任務的虎杖似乎想起什麼,彎下腰朝伏黑低聲道:「抱歉啊,昨天脹相有點……。」未竟的話語兩人心知肚明。

 

「脹相他啊……雖然外表看不出來,實際上很愛撒嬌呢。」

 

指腹輕輕地撫過頸側,虎杖在脣際豎起手指、笑瞇了眼:「要向大家保密喔。」

 

「我好餓!」野薔薇打斷兩人對話,跋扈地表示讓美少女飢餓難捱進而心情惡劣天理難容!

 

聞言,虎杖連忙抓起錢包火力全開拔腿狂奔,伏黑話還沒說完,當事人便跑得不見人影。

 

──哪有人撒嬌的方式是威嚇自家弟弟的同班同學啊!被迫知曉隱密情事的伏黑,氣得直想把虎杖揪回來揍一頓。

 

釘崎隻手托腮,有些好笑地看著陷入狂躁的伏黑:「你現在才發現?」

 

「你早知道了?虎杖告訴你的?」覺得被排除在外,語氣裡帶著連伏黑自己也未察覺的彆扭。

 

「別小看淑女的第六感。」釘崎嗤之以鼻,「你和津美紀姐的情況導致自己先入為主地認為虎杖他們也是如此。你仔細想想,哪家兄弟能這樣肉麻又黏乎、三不五時就把對方掛在嘴邊?」

 

伏黑張口想辯駁卻無話可說。

 

他與津美紀也是在失去父母的情況下,監護權被迫轉移至某個值得依賴卻做人失敗的傢伙手中,姊弟倆不得不自立自強、相互扶持。因此當他知道虎杖的身世後,下意識地將對方與自己家中情況疊合。

 

脹相既非虎杖的監護人,亦非自己與津美紀那般重組家庭下產生的法理繼親,兩人口中的兄弟稱呼究竟意味著什麼便不言而喻──伏黑歎了口氣,頭痛地揉著眉間──果然「那種關係」表現得越是自然,眾人越是不曾起疑。總是能細心察覺好友心情低落或是身體違和的自己,去了虎杖住處這麼多次,竟到現在才發現諸多明擺著的細節,以及對方始終未曾隱瞞的事實。

 

虎杖與脹相不是「同住」,而是……「同居」。

 

 

 

 

 

Chapter.5

 

 

 

 

在今日的限時特價中不費吹灰之力從架上搶到兩盒雞腿肉,回家時巧遇附近居酒屋的媽媽桑送了他一顆南瓜,虎杖馬上就決定好今天晚餐的主食。他一邊哼著最近常在廣播節目裡聽到的新歌,將醃好的雞肉炒到上色,接著放入切塊的南瓜與蔥段拌炒,再依序以醬油與味醂調味,倒進燉鍋內用熱水一同燉煮。白飯已經用預約功能先煮好了,虎杖喜歡將燉肉淋在白飯上當丼飯吃,就算沒有肉、單單拌上香噴噴的湯汁他也可以吃上好幾碗。

 

等待燉煮的期間,拿出昨天剩下的高麗菜切成細絲,與砂糖、醋和美乃滋均勻攪拌後,放入冰箱靜置一段時間,食用前再灑上胡椒鹽,甜中帶點微酸的涼拌配菜就完成了。

 

燉煮中的料理肉香四溢,滿室盈香,勾得肚裡饞蟲蠢蠢欲動,在虎杖吸著口水艱難地完成作業後,南瓜燉雞也終於到了該起鍋的時間。他掀開鍋蓋,一陣水霧伴隨濃郁香氣撲面而來,南瓜與雞肉已在鍋裡燉成深淺不一的琥珀團塊,光看賣相便足以想像入口後南瓜的鬆軟甜糯與燉煮入味的鹹香雞肉。

 

虎杖深深地吸了一口瀰漫的香氣,他確認了一下時間,今天出門前脹相跟他提過稍早時段有預約客,現在應該結束了吧?

他從冰箱裡翻出韓式泡菜與僅存的一小把韭菜,滾水煮開雞粉當湯底,加進泡菜與韭菜碎末、打上蛋花,最後再點上幾滴胡麻油,快速地完成配湯,然後將晚餐分盛兩人份,用托盤端下樓,自後門進入一樓,穿過廁所與儲藏室才到達前方的工作間與接待區。

 

虎杖進入工作間前先偷覷一眼確認客人是否已經離開,卻看見他最不願打照面的傢伙。

 

「呀呼~」坐在沙發上的真人笑容滿面地向他揮手。

 

脹相自工作桌前起身向虎杖走來,接過他手中托盤。

 

「怎麼這傢伙也在。」虎杖嘀咕。

 

「無視他就好。」脹相理所當然地道。

 

「不要當著面排擠我嘛!」真人極其自然地插入兩人中間,兩眼發光地望著托盤中的料理:「老遠就聞著香味了,看起來真好吃!……欸?沒有我的份嗎?」漂亮臉蛋面露委屈。

 

「悠仁別理他。」脹相不滿,打擾兩人獨處時光的一切人事物都該被徹底燒毀。

 

「……樓上還有。」糾結了一會兒,虎杖暗嘆,儘管不請自來,讓客人乾瞪眼看著他們倆吃飯而無動於衷不是他的作風。

 

「吃完就快點滾蛋。」脹相毫不留情地下達逐客令。

 

「可惜,我還有正事要談呢,沒好好傳達的話漏瑚又要生氣啦!」

 

「我不幹,之前就說過了。」

 

虎杖關上門,回到二樓家中,把白飯裝進大碗公中,隨隨便便地蓋上南瓜燉雞,拌菜和配湯他都不想給,反正真人這臭流氓又不是沒錢吃飯,那傢伙就是單純想惹怒他罷了。

 

虎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麼討厭真人。

 

打從在脹相的工作室與那傢伙初次見面,無由來升起的厭惡便充斥心中。

 

他討厭真人天真而扭曲的笑容,討厭毫不偽裝發自內心的惡意,討厭搭著脹相肩膀說話的親近舉止,討厭兩人有著他不知道的許多往事。可真人是脹相的朋友,而對方的社交狀況他無從置喙。

 

不知是否虎杖的嫌惡表露無遺,真人越發喜歡在他面前展現與脹相情誼甚篤的模樣,動不動就提起「跟以前一樣」、「你還記不記得高中的時候」之類的話題,或者特意和他聊起曾經與脹相一同創下的「豐功偉業」,然後仔細觀察虎杖的神情。縱然做出這樣討人厭的行為,真人也絲毫沒有遮掩之意。

 

虎杖雖然對脹相的過去懷抱莫大好奇,卻實實在在地被真人給噁心壞了。

 

 

 

時近深夜,早已過了工作室營業時間,脹相卻遲遲未歸,手機裡也未收到對方告知晚歸的訊息,思及方才現身的真人,虎杖心底有些掛念。脹相的生活作息並不如外貌給人的印象那般日夜顛倒、頹廢浪蕩;平日只比早起做便當的虎杖略略晚醒,兩人一同共進早餐;儘管身處燈紅酒綠的夜不眠地帶,閉店後亦甚少外出取樂──後來更是愛上躺在壁櫥裡,拉開紙門、和客廳裡的虎杖一起收看深夜節目。

 

虎杖打開落地窗,想探頭一望樓下工作室是否已經熄燈,卻瞧見兩道模糊的影子佇立在對街暗處裡,橘紅火點螢螢閃滅。不遠處的霓虹漂浪,流溢彩光短暫地映出輪廓,真人與脹相比肩而立,指間挾著菸低語著,兩人若即若離的微妙距離沒有虎杖想像中的親近,卻宛如夜海之下的怪物們浮出水面,深色群影帶著霓虹散射的菸霧在鬧街中淺游,巨大尾鰭輕輕擺盪,一個深遠而悠長的換氣,然後幾乎靜止地緩慢回沉。

 

虎杖無聲地回到房裡,他鋪好棉被,關掉客廳裡的燈,電視兀自運轉著,藝人們誇張的爆笑聲塞滿整個空間,向來定時收看的深夜綜藝驀地索然無味,他翻過身,望著空無一人的壁櫥,螢幕的藍白冷光在漆黑室內恣意翻騰,碎光瀲灩,而他在岸邊徘徊,想像深海中的遠鳴,望洋興歎。

 

 

 

脹相近來苦不堪言。

 

他沒有飼養寵物的經驗,眼下倒是深刻感悟到成為貓奴會是怎麼樣的體驗──忽冷忽熱,若即若離,不聲不響不見蹤影,撒起嬌來要卿老命。

 

突然喜歡上穿他的衣服外出購物,成人尺寸的寬大T恤套在發育中的身軀上,少年像極了四處蹓躂、慵懶又親人的街貓。

 

以往為了不影響他工作,總是很少進工作室的悠仁,最近卻時常下樓,勤快地整理工作室環境,漾著親和度過高的爽朗笑容接待前來的顧客,和通訊彼端的陌生人安排預約時段還能順道聊起深夜放送的驚悚電影。店內無人時,便會將下頷靠在他肩上,翹起的髮梢蹭過肌膚,明亮的琥珀色雙眸望向他笑著問晚餐想吃什麼,然後又像只是路過隨口一問般轉眼不見人影。

 

養隻貓或許和養個正值青春期的少年相差無幾吧。脹相心想。他實在想不起來自己在悠仁這般年紀時是什麼鬼德性。

脹相攪著咖哩飯,恰到好處的白米飯粒粒分明,在燈光照映下更顯晶瑩剔透,湯匙翻起,嗆辣辛香直衝門面,輕輕一戳、半熟蛋黃緩慢地混入熱氣蒸騰的褐色醬汁中,使其香味更加濃厚馥郁。他輕輕鏟起一口白飯,半端沾著咖哩,有些躊躇。

 

「怎麼了?你不吃嗎?」

 

脹相手一抖,湯匙上的馬鈴薯塊又掉回盤子裡。

 

「你不喜歡我做的料理嗎?」虎杖背對脹相,沒有坐下來一同用餐,兀自埋頭收拾著流理台。

 

這是道送命題!

 

「怎麼會?!」脹相立刻挖起一大口咖哩飯,猛然塞進口中,超過自身負荷的辛辣立刻從嘴巴竄入鼻腔,嗆得青年淚眼婆娑、滿面通紅,好似連鼻樑上的刺青都被熔得色塊滴垂。

 

只要是真人拜訪後的翌日,晚餐內容就會充分展現悠仁的不滿,好比說從脹相偏好的日式甜口咖哩變成大辣程度的道地香料版本,或是椒香四溢的麻婆豆腐蓋飯取代兩人都愛吃的親子丼。脹相向來口味清淡不大挑食,對於弟弟無傷大雅的惡作劇,如同每一個跟在毛屁股後頭收拾殘局的飼主,只能含淚吞下這些愛情結晶。

 

然而悠仁的怒氣通常猶如晚餐的白飯,除非成為炒飯備料基本上過不了夜。大口大口地將超辛咖哩一掃而空,暢快地洗了個澡,就寢前的悠仁散發肥皂與水氣混和成的溫軟氣息,抱著枕頭躺進脹相被窩裡。

 

壁櫥沒有拉上紙門,室外的光落入這狹小空間裡,男人的手臂圈著少年,宛如蜷在巢穴中嗅著彼此氣味入眠的野獸,熟悉的氣息、熟悉的領域,脹相在心底發出饜足地歎息。

 

「脹相。」悠仁背對著,躺在脹相懷裡。

 

「嗯?」慵懶的鼻音。

 

「以後……別抽菸了吧。」

 

「……好。」

 

脹相沒有猶豫太久,虎杖知道這不是敷衍般的應和──脹相向來認真對待關於他的每件事情──希望對方戒菸並不是因為健康長生等家人間為了彼此著想的好理由,他只是……。

 

「你和真人……以前都在做什麼?」

 

脹相不禁笑了,緊緊擁抱著虎杖:「沒什麼,不過拿錢辦事。」那時候的他需要很多很多錢。

 

「……有什麼好笑的?」發覺方才話中醋意明顯得無可救藥,虎杖惱羞成怒:「我要睡了!」

 

悠仁。他的悠仁。

 

那個明明自己無處可歸卻總是想著別人的孩子,捧著一顆真心獻給了他。

 

脹相知道,悠仁嫉妒是真的,純粹討厭真人也是真的。

 

脹相還知道,悠仁會趁家中無人時躲進壁櫥裡,喊著他的名字、嗅著他殘存的氣息偷偷手淫。

 

「悠仁……你真的不需要哥哥搭把手嗎?」

 

男人原先安放在腰際的手臂探入少年衣襬內,粗糙掌心在小腹摩挲著圈緩慢向下突破褲腰的防線,一把攢住剛沐浴完仍相當乾爽的性器。

 

「等、脹相!你幹嘛?!」虎杖緊緊抓住脹相的手腕。

 

脹相雙唇貼在虎杖頸側,犬齒抵在薄薄的肌膚上,只要用力一咬,就可以實實在在地觸碰到對方生命的本源,但他捨不得。

 

「幫忙啊。」吮吻著、舔舐著,脹相的聲音帶著笑:「悠仁不是喜歡拿哥哥當配菜嗎?」低沉的嗓音醇醇釅釅傾入耳中。

 

「嗯唔……你、你怎麼知道……?」陰莖被攥在男人手中,靈巧地褪下外皮,柔軟的指腹沿著冠溝搓捻,虎杖幾近迷醉,腦袋薰得飄飄然,胴體卻如懸吊空中般緊繃成弦,好似有什麼一觸即發。

 

「悠仁的一切,我都知道。」脹相的殷勤周到全體現在雙手上,撫慰莖柱與前端的同時也未遺忘下方雙囊,「因為我是悠仁的哥哥啊。」

 

──別人家的哥哥才不會做這種事!

 

虎杖雖然很想大聲斥責,但實在太舒服了,口裡只能吐出沒有任何意義的呻吟,肩胛緊緊抵著身後的胸膛,腰胯不斷聳動,頂端小孔撲簌簌地留下歡愉淚水,貪婪與本能放聲咆嘯。

 

他已經沒有多餘心神可以思考,脹相是如何知曉自己意圖隱藏的秘密──妄想中的男人是如何敞開懷抱、融進骨血裡般摟抱著他,是如何視他為珍寶又帶點戲謔地玩賞著他身上每一個部位,是如何以舌尖纏絞彼此、啜著脣肉,證明他們兩人是一體的。

 

而淫妄中的一切竟然與現實幾乎毫無二致。

 

「脹相、脹相,放手!不行……我快要……!」最後一絲清明說著口是心非的話語,以往承擔重責的雙手被脹相越俎代庖、無事可做,向後攬住男人脖頸,指間纏滿黑絡,垂死掙扎地留下報復性爪痕。

 

淚眼矇矓中,虎杖的視線,恍惚間與客廳木龕裡的壞相血塗,以及後來放入的爺爺相片對上了眼,黑暗中男孩們面容模糊,爺爺皺著眉頭、神情嚴厲看著他。

 

對不起……我是個壞孩子。

 

「唔!」罪惡感與高潮同時降臨,前列腺液汗水濃精,體內產出的各種體液在脹相掌心中匯流,緊繃的小腿倏忽痙攣般向前一彈,他失去了身體的掌控、不斷顫抖著。

 

「啊。」脹相。

 

「……嗯?」仍沉浸在無邊快感中的虎杖,隱約感覺到自己的腳似乎貫穿了什麼,往下一瞧,「……糟糕。」

 

他踢壞拉門了。

 

脹相噗哧一聲,馬上抿起嘴,用盡全身力氣不讓笑聲溢出脣間,試圖避免讓青春期纖細易感的少年心在極端羞恥中爆炸,憋得險些岔氣:「咳嗯,我們……我們明天一起去向房東道歉吧。」

 

虎杖正小心翼翼地從紙門上拔出自己的腳,聞言氣呼呼地一把推開青年:「要去自己去啦!」飛快鑽出壁櫥換內褲去了。

 

脹相笑倒在棉被堆裡。

 

 

 

 

 

Chapter.6

 

 

 

 

『我會晚點到!抱歉~~~~』後頭附贈了一張小老虎瘋狂土下座的貼圖。

 

『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嘛』

 

『可是今天超市特價的衛生紙真的很便宜嘛!本月難得一見欸!』

 

『不覺得你難得一見的時長有點太短嗎』

 

『不要這樣嘛!星期一我帶自己做的香蕉煎餅給你們吃』

 

『截圖了』野薔薇的字典裡沒有客氣二字。

 

『我會幫你向前輩們轉達』頭貼是一黑一白兩隻大狗抱團入眠的照片。

 

『伏黑同學人最好了(愛心)』

 

 

 

伏黑與釘崎兩人在約定好的便利商店會合,附近街區人流如織,難以想像不過一百公尺外竟然有處遠近馳名的鬧鬼勝地,伏黑望著不遠處的探勘地點,時值薄暮,商場建物後方的天際藍紫色將剩餘的些微朱橘渲染了大半,邊界線形成溫暖又混濁的詭異色調,不祥預感在心中翻騰。

 

待佐佐木與井口抵達約定會合處,一行人來到廢棄商場外頭時,天色已暗。

 

伏黑原想用手機充當光源即可,沒料到前輩們意外來勁,不僅拿出錄音筆打算一路口述記錄歷程,甚至還帶了把強力手電筒,現在正興奮地閃著燈。

 

「井口你很有一套嘛!加上手電筒果然超有氣氛!」佐佐木開心地拍著對方肩膀稱讚。

 

「手電筒光源所及之處外便是一片漆黑……我光想像那畫面就起雞皮疙瘩了。」

 

伏黑惠難以理解靈異愛好者的思維,「既然怕黑,白天來不就好了?而且為什麼挑在天剛黑這種微妙的時間點?夜遊不都在半夜嗎?」

 

「……學弟,你肯定沒女朋友吧?」井口臉上滿是憐憫。

 

女孩推了推眼鏡,以狂熱神情及自認理智的語氣展開毫無根據的論述:「一,夜晚屬陰,幽靈肯定在日落後出沒;二,萬一出了什麼事,只要我們能跑出建築物,這時間點鬧街上肯定找得到人求助;三,大家都還未成年,得在晚上十點前回家。以上,兼顧安全與夜遊本質,這時段剛剛好!」靈異研社長得意總結。

 

……你們開心就好。伏黑心裡有太多槽無法言盡。

 

商場最外頭被一層破爛簡陋的藩籬所圍繞,他們找到一處成年人只要略略擠身也能通過的破口──多半是先前夜遊者的遺澤──伏黑與井口兩名男孩一前一後將女孩子們護在隊列中間,朝著商場裡邁進。

 

失去人氣的支撐,建物被抽去了脊梁般迅速凋敝,即便是鋼筋水泥澆鑄出的現代怪獸亦無法逃離的相同命運。商場內原有的貨架櫃位傾倒零落,地面上障礙橫陳,但算不上窒礙難行,四處可見的生活垃圾如飲料餅乾包裝袋,足以判斷不少人曾在此處逗留。

 

也許是因為他們仍未進入建築深處,商場內部並非他們想像中的昏暗,室外光源透過破損裂縫取巧滲透,照亮牆面上的各式塗鴉。不知是否多了兩名心理素質強悍後輩的緣故,毫無半點懸疑氣氛,按照往例會讓佐佐木與井口兩人感到毛骨悚然、意義不明扭曲變形的詭異圖文,此刻看來都像繪者腦袋進水。

 

當兩人正覺此處盛名難副之際,殿後押隊的伏黑驟然叫停。

 

「等等,先停下。」伏黑將音量壓得極低,在脣上豎起手指,側耳細聽,「你們……剛剛有沒有聽見人的喊叫聲?」

 

「喊叫?」

 

一道極為淒厲的慘叫聲在黑暗深處響起,波紋綻開向外迸散,聲音到了他們所在之處已弱如微風。

 

「噫!」佐佐木緊緊抱著釘崎的手臂,井口也害怕地縮到學妹此刻看來特別英姿偉岸的纖細身體後,手上的強力手電筒如風中殘燭抖得晃晃蕩蕩,過往聽聞的鬼話異譚像被攪動的池水,沉積底部的汙泥飄盪而上,佐佐木結結巴巴地道:「這商場有很多傳聞,我、我記得最為廣傳的除了此地遭受詛咒的說法外,就是建物內時常傳來似人非人的鬼哭悲鳴,但總遍尋不著聲音來源,行走間還會在眼角瞥見一閃而逝的黑影。」手電筒顫抖程度媲美夜店燈光,四個人的影子都能晃出十幾人的派對效果。

 

野薔薇拍拍佐佐木的手背安撫道:「沒事,冷靜點。待會若有什麼意外,伏黑一聲令下,我們就拉著彼此循原路往回跑,千萬別一哄而散,學姊,你們最喜歡的電影不都這樣演嗎?人員分頭逃跑就死定啦~」

 

「別嚇唬他們。」伏黑制止釘崎毫無幫助的壞心眼發言,「學姊,網路上諸多傳聞與親身體驗,這麼多人前來夜遊除了被嚇得驚魂未定,實際上未曾聽聞嚴重的傷亡意外,這證明大多是自己嚇自己,就算真有『什麼』存在,我想也不是幽靈。」向來實事求是的伏黑惠冷靜分析,臨危不亂的態度大大安撫了兩人。

 

然而,在眾人即將抵達最深處時,與方才極為相似的慘叫聲再度響起。

 

這次聲音離得極近,四人連忙疾行一探,映入眼簾的是應證伏黑所言「真有什麼存在」──一具鮮血淋漓的人體倒臥在地。

一般人驚嚇耐受程度突破上限後的第一反應,不是放聲尖叫也非驚慌失措,而是一片虛無。

 

佐佐木與井口失去反應能力,呆愣佇立。

 

膽子賊大的釘崎用手肘推了推同級生:「喂,伏黑,用你多年的人體臨床經驗判斷一下,那是真的嗎?」

 

「……是。」伏黑實在不想判斷女孩口中的「多年經驗」是在陳述事實,或者又是在調侃他的不良少年黑歷史。

 

不是他們四人產生幻覺。

 

不是做工精良的模型道具。

 

「他、他還活著嗎?我們要不要報警?」兩人的對話終於讓井口醒過神來。

 

「不能報警唷。」陌生男聲從容自在地插入。

 

眾人連忙回頭,一名容貌秀美的青年不知何時從他們背後出現。

 

來人從陰影處現身,掛著純真的笑容、哼著小曲,穿過如臨大敵的伏黑與釘崎,行至那具人體旁,鞋尖抵著無法辨識面容的腦袋擺弄,始終如屍體般的人形發出痛苦嗚咽。

 

「別怕呀,你們看,他還活著。」

 

釘崎迅速從肩背包裡掏出慣不離身的防狼武器──一把看似使用多年的小營槌──這男人當他們都是傻瓜嗎?身上衣物還濺著血汙呢渾蛋!怪物披著一張美麗外皮仍無法掩蓋齒間血肉的惡臭,那人單單在那兒一立,就能讓同一空間的生物瞬間判斷出眼前的物種絕非善茬。

 

「你是什麼東西,說不報警就不報啊?!」野薔薇生平最恨被人用命令口氣說話。

 

「也要你們有辦法報警呀。」青年對於少女的惡言顯然不以為意,「我叫『真人』。來,和大家打聲招呼,別讓人家覺得我們這些臭流氓沒禮貌。」

 

四人背後來時的轉角冒出兩名兇神惡煞朝這邊揮手。

 

……前後包抄,「卑鄙!」

 

「真失禮啊,明明是我們先來的,中途發現有小老鼠溜進來,才決定偷偷給你們個驚喜呢。」

 

「驚喜送完了,我們可以走了吧?」

 

自稱「真人」的漂亮青年一聲輕笑,一屁股坐在傷者身上,肘部擱在膝上、隻手撐頤,神色自若:「說走就走,我有同意嗎?」

 

「……『真靈會』的『真人』?」始終暗自觀察周遭地形、嘗試擬定撤退計劃而不發一語的伏黑,從腦海中提取出與關鍵字相符的記憶。

 

「賓果!正確答案!」真人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還以為我的惡名能止小兒夜啼呢,看來得再接再厲才行。」

 

真人打量著黑髮少年:「你是……『伏黑』對吧?」

 

被點名的伏黑繃緊神經,他不認為自己有何特別之處能夠引起真靈會這種暴力組織的注意。

 

「你的監護人在我們搞這塊地皮時造成很大困擾呢。」

 

果然!

 

「跟我無關,自己找那傢伙報仇去。我得提醒你,想弄死他的人多到東京巨蛋也塞不下。」習慣那人仇家遍地的伏黑惠面不改色。

 

「唉呀,不提那個礙事鬼,來聊聊我們都喜歡的人吧!」青年踩著身下人的手指,似乎毫無自覺,依舊帶笑:「你和虎杖關係不錯?」

 

「你究竟想說什麼?」伏黑沉下臉,沒有和對方聊天的興致,卻不得不配合。

 

「你們知道為什麼虎杖沒有出現嗎?」真人掛上令人作嘔的天真笑容:「因為他知道這裡不是好地方,但他什麼也沒說,放任你們闖入是非之地送死,一個人夾著尾巴逃跑啦!」

 

真人卻沒得到想像中的反應。

 

「咦?你們不生氣嗎?」

 

「呸,連說謊也不會還學人家走跳江湖!」釘崎怒啐。

 

「呿~現在的年輕人真不好騙。」

 

真人自顧自地抱怨了起來:「我真的想不透你們喜歡夜遊探險的人,不知該說膽小如鼠、聽到些響動就嚇得肝膽亂顫,還是有勇無謀、隨隨便便闖入私有土地……算了,不如說點你們喜歡的吧?」

 

「你們曉得這塊地為何閒置多年嗎?各方都想分一杯羹,水下角力可比你們想像的還精采,好多人都來找『真靈會』請求協助,大家都知道黑社會最講義氣了嘛~在我們多方奔走下,終於搞定啦!」青年向來深愛以謊言與暴力織就的慾望漩渦,甚至引以為榮,「但是呢,就是有人不識相,把該私下處理的事丟到檯面上,散布各種謠言,還引來警察為了一兩具屍體天天找麻煩……唉,順順利利轉手讓事情平安落幕不是很好嗎?」

 

「這麼一塊上好的地皮,死過幾個人、靈異事件頻傳,那又如何?」

 

真人站起身,足尖碾著濺出的血跡。

 

「給你們這些小朋友們上一堂社會課。」

 

「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擋利益。」

 

「謠言不能,是非不能,人命也不能。」

 

釘崎護著身後的佐佐木,慣用手緊緊握著小營槌,伏黑背脊繃直,保持在隨時都出擊的姿態。

 

──叮!

 

在這一觸即發的關鍵時刻,伏黑的手機發出提示音。

 

「咦?明明聽到聲音從這裡傳出……啊!找到了!」

 

虎杖一邊滑著手機從轉角現身。

 

「……呃,怎麼真人也在這?」虎杖毫不掩飾表示嫌惡。

 

真人開心地朝虎杖打招呼:「終於來了,等你好久啦!」

 

「難怪外頭守著兩名大猩猩。」少年嘟囔,繼續用單手敲著螢幕,似乎正在輸入什麼,末了將之收入口袋,不滿道:「好好的夜遊遇見你都沒心情了。」

 

──還瞎聊個什麼勁?!

 

伏黑大吼:「虎杖!」

 

「抱歉抱歉、我來晚了,超市好多人啊,你們沒事吧?」

 

伏黑釘崎兩人暴怒:「我們看起來像沒事嗎?!」

 

「明明還很有精神嘛……先帶前輩們出去吧,我剛連絡脹相了,等等他會送你們回家。」

 

「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伏黑不甚贊同。

 

「沒關係,那傢伙……算認識的吧。」虎杖搔搔臉頰,模糊答道。

 

「那我呢?那我呢?」真人再度插入對話中。

 

虎杖恍若未聞,朝四人揮手道別後,才回首望向真人,面上無怒無嗔,緩緩捋袖:「你不是想玩嗎?我陪你啊,早該和你算帳了,新仇舊恨一次解決。」

 

從脊椎末端一路疾馳而上的麻癢在軀體內擴散,腎上腺素點燃了戰意,真人滿心愉悅,不禁開心地仰頭大笑,笑聲仿若獸嗥,在廢墟中迴盪。

 

「就是這樣,我才這麼討厭你啊,虎杖悠仁。」

 

「去死吧。」虎杖道。

 

 

 

 

 

Chapter.7

 

 

 

 

從以前脹相就覺得真人實在煩透了。

 

真人喜歡聊天,無論認識的陌生的他都能和對方從東證期貨聊到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大部分的時間脹相不在乎有道聲音在身旁嘰嘰呱呱長篇大論,他大可抽著菸、凝望晴空上那朵神似血塗笑臉的停雲,或在真人裸露在袖口外的手臂與頸脖上,以眼描摹新圖樣的設計──真人故作薄面含嗔「脹相好色喔視姦人家」時再以拳靜音──他們在那所堪稱社會渣滓預備役高校裡日復一日地虛擲光陰,於校舍屋頂無所事事翹課打架的比例都多過好好上課。

 

那時脹相對於自己被劃入真靈會旗下成員一事未置可否,下頭還有兩個弟弟他需要養家活口,而真人提供來自真靈會的『打工機會』;待脹相開了間刺青工作室後,那傢伙又介紹了不少客人。

 

僅此而已。

 

他們大概是比酒肉朋友再略深一點的交情吧。

 

畢竟金錢的份量著實可人。脹相心想。

 

自從與悠仁同住後,脹相拒絕了不少來自真靈會的工作,不再應真人之邀外出玩樂,惹來對方怨言不斷,他也和往昔一般不在乎那傢伙說了什麼,終歸世間萬物都沒有弟弟來的重要。

 

手中器械喁喁嗡鳴,脹相戴著單邊耳機,俯身在趴伏的漏瑚背上作業,火山口噴溢灼熱熔岩,紅蓮業火焚盡大地,罩頂塵埃雲紋漫天,卻是挾著櫻雪飄零,一片肉身鋪展的地獄繪。漏瑚原就偏愛和彫,身上雖沒了空地繡新圖樣,倒是相當欣賞脹相和洋折衷的新傳統作品──尤其是堪稱招牌圖樣血海怒濤,狂瀾拍岸,赤鐵紅潮沒骨襲身──他背上墨繪也有好些年頭,原先的老師傅不在了,便偶爾讓青年前來替他補色修整。

 

脹相持續專注於手上作業,耳機裡傳來的不是樂音,而是熟悉的人聲。

 

少年聲音:「……脹相不在。」

 

另一道男聲:「我是來找你玩的唷。」

 

──是真人。怪道今日沒在真靈會這見到他。

 

「我沒興趣成為你的玩伴。」

 

「別那麼無情,聊聊天而已嘛。」

 

脹相離開前,悠仁還自告奮勇會幫忙關店然後將工作室打掃得一乾二淨,如今他的體貼卻被真人鑽了空子。

 

「我要吐了,快滾。」

 

「哈哈哈哈,真可愛!像我們這種本質上沒什麼底線的人渣,看見你這樣的好孩子就會忍不住想親近親近。」聲音突然變得極近,彷彿在耳邊細語:「不過是脹相花錢買回來的狗東西,沉浸在『家族遊戲』裡就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你才讓我想吐呢。」

 

耳機裡傳來一連串的碰撞聲。

 

──打起來了?

 

抽氣、痛呼、悶哼,拳腳落在肉體上聲音,透過耳機盡數傳到脹相耳中。

 

「虎杖悠仁,你真可悲。」

 

「你知道工作室後面那間上鎖的儲藏室裡放了什麼嗎?」

 

專注在打死真人這王八蛋的虎杖終於出聲:「……脹相說,裡面放的是一些比較少用到的舊圖冊。」

 

聽見自己名字,脹相一頓、連忙抬起手上針尖。

 

「『脹相說』?你沒進去過?哈哈哈,他擺明不想讓你知道。」像是擺弄愛不釋手的新玩具,聲音充滿愉悅:「那傢伙幾乎對你百依百順,可過去的事卻絕口不提,看你的反應就知道,你心裡在意得要死,還要裝得一副『只是隨口問問』,和小心眼的彆扭女人一樣麻煩。」

 

虎杖起手又是一頓胖揍,兩人扭打的響動再度傳來。

 

「怎麼了?」背後忽然沒了動靜,漏瑚側頭問道。

 

「無事。」脹相深深吸了一口氣以平心緒才再度下手,身體隨著肌肉記憶運轉著,靈魂已漂向他方。

 

「真是好心沒好報,我不過是想讓你認清現實。」

 

真人的聲音近得連呼吸都清晰可聞,一聞一息。

 

脹相以為從中聽見了心跳,才發覺那鼓動的聲音來自自己胸膛。

 

「脹相,從來就不是你的,家人。」

 

低聲輕笑,然後耳機彼端沉默留存,最終只餘虎杖一人的濃重喘息。

 

脹相直起身子,拿起兌了皂液的紙巾擦拭皮膚上多餘色料,靜待刺青處不再滲出血水與組織液後進行二次清潔,觀察上色情況無異狀再包上保鮮膜,一旁漏瑚的手下已經手腳俐落地幫忙收拾好器具,他也不再贅述該注意的保養事項。

 

窸窸窣窣,另一頭傳來像是掃起碎片的聲響。

 

──打壞東西了嗎?

 

漏瑚起身套上襦袢,語氣彆扭地道:「……底下的人真是越來越不堪用了,喂,脹相,回來真靈會搭把手,雖然你以前老是偷懶又沒幹勁……看在你能幹的份上,真人那邊還缺個熟手。」

 

「不要。」

 

脹相提起工具箱,飛快地大步離開,將火山之怒拋諸腦後。

 

靠在電車門邊,脹相摘下耳機,窗外景色線狀飛馳。

 

真人永遠知道什麼樣的話語能成為他手中那把最鋒利的刀,立於金字塔頂端的狩獵者,總是樂於戲耍彀中獵物,欲擒故縱、

懈其心神,沉浸在對方苦痛不堪的狼狽模樣中,樂此不疲。

 

與真人起了衝突,不知悠仁傷勢如何?

 

待自己回到家中,悠仁會向他問起那間上鎖的儲藏室嗎?

 

……悠仁會生他的氣嗎?

 

 

 

脹相坐在鞦韆上,滿臉淚痕,神情恍惚。

 

夏日烈陽刺在他裸露在衣物外的肌膚上,一身喪服在炎熱高溫下好似無知無覺。

 

平日白天住宅區裡的公園本應是不少家長帶著學齡前的孩子遊玩休憩的場所,唯二的鞦韆更是熱門器材,孩子們都得排隊輪流遊玩。此時神色憂傷、面容慘白無色的黑衣男子佔據了一座鞦韆,連帶地另一座也乏人問津。家長們交頭接耳,紛紛帶著孩子離去。

 

都快成年了,脹相坐在鞦韆上自然不是為了玩樂,他只是想起了弟弟們。

 

想起了咧著嘴傻笑、愛玩好動的血塗,總喜歡用些亂七八糟胡來姿勢盪鞦韆,然後摔得啃了一嘴泥依然笑嘻嘻地問哥哥有沒有瞧見他方才的特技;一旁的壞相不疾不徐上前,拍去血塗身上的塵土,用沾了水的手帕輕柔拭淨四肢的小擦傷,拍拍弟弟腦袋叮嚀幾句。

 

盡是綠意的公園中,蟬聲轟鳴,如圍城之勢忽遠忽近。

 

脹相淚流不止,掌心掩面,方才緊握鞦韆鏈條的手心充斥著鐵鏽味,淚與汗沿著掌紋匯流成河,淌過無聲的鹽鹼地。

 

他的弟弟們,最親愛的弟弟們。

 

他驀地不知人生將該何去何從,他的努力、他的頑強,都是為了弟弟們。

 

「大哥哥,你沒事吧?」

 

脹相漆黑的眼珠自指縫中緩慢地朝聲源轉去。

 

約莫小學生年紀的男孩同樣身著喪服,蹲在脹相身前、正歪著頭仰望他:「中暑了嗎?身體不舒服?」

 

脹相認得他,卻不記得他的名字。

 

死者虎杖倭助的親孫。

 

與他的弟弟們一同在那場交通事故中亡故的死者家屬。

 

不久前,脹相踏進虎杖家那老舊的平房,處處充滿生活的痕跡,玄關角落堆積著等待回收的雜物、年頭已久的木地板踩過便嘎吱作響。他站在狹窄的庭院朝暫時被佈置成靈堂的客廳望去,男孩跪坐在靈前,身邊的大人輕推著他的背提醒該如何向弔唁的來客回禮,鞠躬,答謝,禱念,他從那孩子稚嫩的臉龐上看出對方清楚地知道自己遭遇了什麼卻對自身的處境感到茫然。

 

脹相瞅了半晌便逕自離去。他並未上前弔唁,也不曾產生弔唁陌生人的念頭,來到喪禮不過試圖抓住弟弟們殘留的那麼一丁點關連性。

 

他沒有為壞相與血塗舉辦喪禮。

 

無親無故的他們,除了彼此便一無所有,無須他人同聲悼念。

 

離開虎杖宅,脹相沿著住宅區的小路漫無目的地踽踽而行,不知不覺來到了公園。

 

虎杖悠仁蹲在原地等不到對方回應,對他的沉默逕自下了註解,他輕輕地碰觸大哥哥汗濕卻冰涼的手背,指著樹蔭下的長椅:「我們去那邊坐,好不好?」

 

脹相原想不予理會,腦海卻突地浮現血塗的笑容。這孩子與血塗也差不了幾歲吧。

 

事實上,他已好幾日沒開過口,空氣通過聲帶振動的感覺是如此陌生,拒絕的話語出不了口,應和的言詞亦梗在喉中,他只好無言地站起、離開鞦韆走向陰涼處。

 

他的軀體與思維被粗暴地剖開,肉體為了生存依舊不斷進食──僅管他毫無食慾──故障的大腦卻塞滿一堆東西卻無心處置,顛三倒四、毫無章法地運轉,。

 

似乎該退掉三人同住的小公寓了。

 

找個可以放入壞相和血塗的小掛墜吧,帶著他們一起走。

 

「大哥哥,吃冰嗎?」

 

男孩的聲音再度響起,脹相方回過神。

 

那孩子頗是自來熟地坐在他身旁,不知何時手裡多了包冰棒,拆開包裝袋後捏著冰棒棍小心翼翼地將支一分為二,朝脹相遞來:「給你。」

 

脹相下意識接過,然後遲鈍地仿著對方的動作將冰棒放入口中──是蘇打口味──熟悉的甜味與沁涼在口腔中擴散,汁水流入食道、滋潤了他乾枯的喉嚨。

 

「算我請客!」男孩學著大人語氣豪氣地道,「沒辦法,天氣太熱啦~啊,別跟叔公他們說喔,我用零用錢偷偷買的。」男孩坐在長椅上啃著冰棍,自言自語般地說:「算了……我想他們現在應該也沒空理我。」傲慢地認為孩子不知世事,抽著煙譏笑著,什麼難聽話都說得出口,不懷好意的、急於撇清的,認識或不認識的親戚,旁若無人地盤據在家中,他和爺爺的家。

 

他寧可一個人在公園裡閒晃,好過待在那已經無法稱作為「家」的地方,酷熱陽光與不曾絕響的蟬鳴都讓他更加自在。

挨不著地的雙腳晃呀晃,男孩看著脹相一身黑西裝,好奇問道:「大哥哥,你也是來參加爺爺的葬禮嗎?」

 

脹相依然不語。

 

「你是爺爺的牌友?柏青友?還是釣友?」他隨口猜著,但心裡明瞭,爺爺根本就沒朋友。

 

脹相不知該如何回答,索性保持緘默。

 

「你剛剛為什麼在哭呢?」

 

夏蟬忽地忘情嘶吼,築成的音牆幾乎蓋過了低語。

 

「……我弟弟死了。」

 

話語方從嘴邊吐出,眼淚又如失去控制般滾落雙頰。

 

男孩見狀顧不得手中的冰棒,連忙從口袋裡掏出沾染線香氣味的皺巴巴手帕,輕輕地擦拭著對方臉上的淚涕,然後將手帕塞入那人掌心,努力回想著來自眾人的寬慰與悼辭,卻徒勞無功地擠不出半個字──這幾日,他已無意間學習到,關於死亡衍生之種種,無關他人、只有自己能明白──只好笨拙地一下又一下拍著脹相的肩背。

 

他們都是被留下來的人。

 

「這不是悠仁嗎?」

 

兩人同時望向突然插入的聲音,不遠處一名警員牽著腳踏車朝他們走來。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這位是……認識的人?」警員暗自打量著滿面淚痕的年輕男子,方才派出所接到通報,可疑份子在附近徘徊、最終在公園駐足不去──一身喪服又哭得這般狼狽,是方才到虎杖家喪禮致意的人嗎?

 

算是吧?悠仁沒有猶豫太久便點頭應答。

 

眼見男孩的確安全無虞,警員思及如今對方家中境況,心生憐憫,不再執意盤查,下意識放軟了聲調:「別一個人在外頭亂跑,我送你回去吧。」然後向男孩伸出手。

 

──唉,不得不回家了。悠仁無奈,將手放入警察先生的掌心中。

 

他低頭仔細端詳著脹相,似乎已經止住了淚水,但他知道,真正的悲傷再多眼淚也難以減輕半分。本想摸摸脹相低垂的腦袋,此時才想起手裡的冰棒早已融作無用的糖水、沾得滿手黏膩,只好作罷,他揮揮手、向對方道別:

 

「大哥哥,別哭啦,下次再一起吃冰吧!」

 

 

 

起初,脹相只是想得到一個答案,失去等同心臟的家人,究竟該怎麼在這世上獨活?

 

喪禮過後,虎杖宅大門深鎖、無人居住,那孩子似乎被帶往了他處,不見蹤影。

 

他清楚向一個孩子拋出這般疑問太過為難,可實在別無他法。

 

他想知道,那孩子瘋玩過了頭,會不會被揪起耳朵叨念趕著去睡覺。

 

他想知道,那孩子吃著晚餐時,會不會想起家人手作料理的滋味,將碗裡的飯菜一掃而空。

 

他想知道,那孩子泡在浴缸玩水時,會不會有人和他一同引吭高歌,然後被浴室裡的回音逗得哈哈大笑。

 

脹相原想搬離於他而言太過寬敞的公寓,卻困在與弟弟們的回憶中,走不出去。

 

沒有人能給予解答,他無從解脫,像個地縛靈般日日徘徊。

 

他只好花錢雇了個人,關於那孩子的去向、那孩子的未來,他會像從前陪伴血塗製作葉脈書籤時一樣,刷去葉肉、仔仔細細觀察留下的每一道脈絡。

 

虎杖悠仁的生日。

 

虎杖悠仁的夢想。

 

虎杖悠仁的人生。

 

當荊棘開始在脹相肩背上蔓生,小小的血塗展露笑顏自盛開薔薇旁探頭說著悄悄話,似乎有什麼東西連同墨色刻進了他的血肉之軀。

 

日日夜夜,暮暮朝朝,不知不覺,扶疏成蔭,綠影如瀑。

 

 

 

虎杖站在儲物間門前。

 

真人捏造了一個「藍鬍子的密室」,等著他親手打開這扇門。

 

或許是潛意識作祟,他日日在工作室來來去去,卻沒有難耐的好奇心,也不曾動過一探究竟的念頭,他在顛沛零丁中拼湊出名為「虎杖悠仁」的情感,他的寄託,他的一切,在這小小的四方處後將會成為夢幻泡影嗎?

 

──喀擦。另一道門開啟。

 

工作室門外,脹相佇立著,彼方橘黃暖色的餘暉照不進建築背面,男人陷入幽沉暗影中,似墨似血。

 

兩人相顧無言,虎杖望著脹相,沒想到他在秘密面前躑躅的同時,也有人和他一樣徘徊不前。

 

「站在那裡做什麼?進來啊。」

 

虎杖忽覺有些好笑,明明對方才是這工作室的主人,宛如做錯事的孩子惟恐懲罰降臨。

 

在他眼中,脹相是如此堅強而值得依賴的男人,他也會害怕嗎?又在害怕什麼呢?

 

他明白總有一天得面對以愛之名美化過的一切,卻心存僥倖地期待著能將未知持續至永遠。

 

他從不逃避現實的到來,而現實亦不曾溫柔以待。

 

「脹相,儲物間裡都放了什麼?」

 

開門見山。

 

脹相喜歡悠仁的雙眼,尤其當那雙眼凝視著他時。

 

「工作室……和家裡的監視器系統。」

 

「『家裡』?!」怪不得……。

 

「還有……。」脹相抿抿唇,簡單描述虎杖或許早已遺忘的過去,老老實實地交代自己是如何仰賴巨額消費以成為非法徵信業者的忠實顧客,更明白在虎杖親族尚存的情況下,難以從裁判所手中取得監護權,只好付了點「手續費」將悠仁從現任監護人那領回家。

 

聞言,虎杖驚訝地瞪大了雙眼,爺爺過世時他雖已記事,可多年的輾轉流徙使他對後來的記憶泰半模糊疏離,然而這麼重要的事脹相竟然從未提及。

 

金錢力量的萬惡程度著實令他大開眼界──實在不知該怎麼形容他那甩賣二手家具般的監護人以及服務過於全面的徵信業者──他掏出口袋裡的手機,「你還能透過這個定位兼竊聽?」總算揭曉何以脹相對他的過去和每日行蹤瞭若指掌,自由放任的行事作風完全來自控制狂的餘裕,傳聞中的跟蹤狂手段全用上了嘛!

 

怪道真人譏諷他是脹相買回來的寵物……脹相的確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錢。

 

想必脹相肯定非常努力工作存錢,才有辦法完成這麼多事。

 

「……你生氣了?」脹相低眉垂首,小心翼翼地問。

 

「沒錯,我快氣死了!」卻不是生脹相的氣,他肯定非常努力工作存錢,才有辦法完成這麼多事,更因脹相同樣飽嘗孤寂的過去感到心酸。虎杖將額頭靠在脹相肩上,順勢埋進對方懷裡,「我本來想做些什麼來否定真人那渾蛋口中的『家族遊戲』,可冷靜下來後就想通了,我沒有必要向他證明也沒什麼好證明。」

 

「畢竟,我們本來就不是家人。」

 

「悠仁!」脹相怔忪,手足無措,少年卻緊緊摟著他的腰,看不清神情。

 

虎杖清楚自己肯定有哪裡不對勁,竟在脹相近乎瘋狂的執著中感覺自己被深愛著的同時,由衷地歡喜。男人身上的氣味令虎杖紊亂的心穩穩地落回原處,他還記得這香氣來自前幾天兩人一同在超市選購的柔軟精。他還有很多想和脹相一起做的事,他想牽著脹相的手去每一個想去的地方,迎著拂面的風雪、踏著浮沫的白浪,他想親吻男人的唇瓣、看對方嘴角彎起幸福的弧度都是因為他。

 

「脹相。」

 

「我……我不懂真正的『家人』該是什麼模樣,也不懂該怎麼做才能永遠和你在一起。」

 

「我想要,一直有你在的家。」

 

白晝已盡,不馴文明舉起電火,歡騰燃灼天際。

 

黑暗中兩人相擁,誰也不曾顧及。

 

虎杖閉上眼,脹相略帶粗糙的指腹撫過他的後頸,柔軟的唇輕吻額際。

 

少年的疑問脹相也無法解答,人們總擅自定義世間萬物,譬如倫理譬如欲望。他捧起悠仁的臉頰,微光暈瑩,雙眸中清清楚楚倒映著他的身影,兩人嵌合的形狀是如此完美,於他而言這便是愛。

 

「那我們一起學吧。」

 

夜空中,他們既不明亮亦不閃爍,卻還是在這黯淡無光的世界,成為那顆獨一無二的星。

 

找到彼此。

 

找到回家的路。

 

 

 

 

 

➤ The end.

 

 

 

 

 

番外〈日常〉

 

 

 

 

 

脹相有雙薄唇。

 

血色淡微,輕輕一抿,原有些冰涼的薄薄脣肉,便會從中間暈開一抹緋紅,虎杖著迷地反覆親啜,彷彿用自身血肉為冷硬石刻賦予生命,而男人報以同等情意的舌尖連綿。

 

躺臥在隨意鋪就的被褥上,脹相雙肘支撐在虎杖頭部兩側,將少年困在身下,熾熱的吐息在兩人之間循環,吸入、吐出,如土壤滋養樹木,構成彼此的一部分。男人未束起的長髮落在虎杖臉上,有些搔癢,他抬起手,掌心一路從臉頰漫遊,耳後至頸側,以指為梳攏過半濕的黑絡,似乎還能感受到肌膚下的搏動。

 

陰莖撐開濕漉漉的狹穴,男人的抽送卻是溫柔而緩慢,渾圓前端慎重其事地吻遍後穴每一處曲折,肉壁與柱身上的蜿蜒青筋密密合合,涎津繾綣。

 

粗暴的開鑿早已在浴室裡完成,兩人擠進浴缸裡碰撞交纏,溫熱的泡澡水化作波濤擺盪,湧流四溢,氤氳空間裡一片狼藉。出了澡間,未著寸縷,舔吮揉捻,像騎著台破損的自行車,磕磕絆絆地回到起居間,再次交疊。

自兩人心意相通後,他們已無須隱藏對伴侶的好奇與渴望。

 

流理檯旁。

 

廁所馬桶上。

 

洗了又洗卻還是沾滿各種體液的棉被。

 

工作室裡擦槍走火只好事後瘋狂清潔消毒的升降床椅。

 

閉店後等不及上樓,兩人鑽進不再對彼此設防的儲物間,書架上盡是源自徵信業者專業服務的各種文件,牆面上貼滿少年從小到大的相片,角度隱密的、笑容燦爛的,然後在稚齡虎杖們的灼灼注視下射精高潮。

 

時值深夜,或許快天亮了吧?虎杖對自己究竟射了幾次已毫無概念,他想脹相多半應如是。脹硬的性器夾在兩人緊貼的腰腹間,任何摩挲都像溫柔的愛撫,他們憑藉著本能透過體溫廝磨交暱,旺盛的荷爾蒙與過剩的愛意盡數澆灌,涓滴不吝。

 

朧光落入,映在兩人汗濕的肌膚上,彷彿星河。

 

虎杖望著屬於脹相的那片群霜,銀銀點點,清淺卻溫軟,最終還是禁不住疲頓而逐漸意識模糊,緩緩墜入酣眠之地。

 

 

 

旭日曈曈,晨霧稀微。

 

剛結束慢跑,洗去熱汗、渾身清爽的虎杖帶著早晨特有的朝氣來到廚房,穿上圍裙準備朝食。

 

從前無人在乎他早上吃了沒或是都吃了些什麼,他大多時候在上學途中的便利商店隨便買些草草打發。和脹相同住後,他迷上親自料理早餐,日式西式全憑心情而定,還能順便為兩人準備中午便當,一舉兩得。

 

今日主食是一小片簡單的煎鮭魚,搭配兩人都愛吃的甜口玉子燒,以及鄰居婆婆送他的醃蘿蔔絲,微酸爽脆,白飯在慢跑前就已經設定好電鍋時間,最後便是加熱昨晚剩下的味噌湯,裡頭原有的豬肉野菜等湯料已經吃得差不多了,熄火前打入蛋花,三菜一湯以早飯而言足夠豐盛。

 

小小空間裡食物香氣四溢,虎杖滿足地深呼吸。

 

「……早。」脹相出現在廚房門口,睜不開的雙眼顯示仍與睡意搏鬥中,慢吞吞地拉開椅子在餐桌旁落坐。

 

「早啊!」虎杖手裡正在為料理裝盤。

 

「今天天氣不錯,你去工作室前記得洗棉被……我們要不要買個保潔墊算了?天天洗曬也不是辦法。」少年叨叨絮絮,男人迷糊地咕噥一聲也不知入耳了沒。

 

入座前虎杖順手替兩人添好了白飯,朝對方遞過飯碗,「喏,白飯……哇!」

 

成為瞌睡蟲手下敗將、不斷點頭的脹相從打盹中驚醒,連忙道:「怎、怎麼了?燙到了嗎?」

 

「哈哈哈哈哈!」虎杖笑出聲來:「脹相……你頭髮也翹得太嚴重了吧?」

 

脹相的髮尾支愣愣地朝四方翹起,宛如上了復古髮捲,在肩上彎起俏皮的弧度,髮頂呈現過於隨性的毛躁狀態,展現睡意與地心引力激烈拉鋸後的結果。

 

昨晚兩人出了浴室,一路糾纏,連衣服都無暇穿上,誰還記得吹乾頭髮?

 

朝陽昇起,脹相沐浴在晨光中,好似連方冒出頭的鬍茬都顯得溫吞軟乎。

 

──真可愛。

 

虎杖將掌心搭在脹相骨節分明的手背上,指尖勾著對方腕間的髮圈,眉眼彎彎:「等等我幫你綁頭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