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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關於她之前不慎遺忘的一切,以及刻意遺忘的一切。









【Prologue】

 

  沉悶的空氣被驟然而下的雨點劃開,冰涼的濕意驅逐了積累了數日的悶熱。耳聞打上窗框的雨音,庫勒尼西將書籤夾入頁中,暫時把書本擱置在一旁的茶几,起身關上窗。

  終於下雨了──庫勒尼西在心底這麼喃喃說道。他凝視著因風而刮起的水霧,不久後窗外的景色便被糊成一片附在玻璃上的灰濛水漬。

  這些天來,出葉看起來總有些浮躁,想必是被燠熱的天氣悶壞了,又早已查知到今日將有大雨,所以很期待吧。或許現在他甚至跑出去淋雨了也說不定。

  雨勢會不會再變得更大呢?要是再大的話,路德先生或許就會出去把一些盆栽移進室內了。即將綻放的花蕾正嬌嫩,可經不起暴雨的摧殘。

  而引導者不喜歡在陰濕的天氣出門,或許這意味著宅邸的戰士們又多了幾天假日?

  不著邊際地想著些無關緊要的事,他放任自己神遊,凝視窗外迷濛的景色。

  他並沒有覺得這樣的風景特別耐看,也沒有覺得那些事情值得去思考,卻佇立在窗前一動也不動。

  不知該說是耳邊還是腦中響起了幻獸竊竊的笑聲,宛若正在嘲笑他的低音混雜了異界生物特有的嗡鳴,震盪著人的腦殼。但早已習以為常的庫勒尼西只是淡淡地瞥了身後一眼,毫無反應地看向剛在房裡顯形的異形。

  幻獸飄浮著,彷彿長長的身軀儘管已經交疊與纏繞,卻依然巨大。牠在床的上方順著柔軟體廓圈出的圓轉了幾輪,見庫勒尼西將視線投射向了牠,便咧開大嘴,露出成排的尖牙並發出近乎歇斯底里的大笑,接著朝庫勒尼西的方向輕巧地、有如泅泳般游去。

  面無表情地放任幻獸把自己當作柱子繞著玩,庫勒尼西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望向沉睡著人的床。

  面容姣好的女子緊閉著雙眼,死去般地躺在床上。她的膚色被散落枕上的灰藍短髮襯得有些蒼白,胸口也不見呼吸的起伏,乍看之下仿若亡者。

  ……不,並非「仿若」,而是「貨真價實的亡者」。

  這裡的所有人都是已死之人,只是透過聖女之子的魔法,才讓他們有了彷彿依然活著的假象。

  ──但若沒有死去,他們又怎能在此重逢?

  庫勒尼西因自己腦中閃過的這句話斂下眼簾,有意無意地將視線自沉睡的女子身上移開。

  「吶、庫勒尼西。」

  幻獸的聲音直接在腦海中響起。

  「你想要喚醒這個女人嗎?」牠的聲音嘶啞又圓潤,像是年代久遠而鏽蝕了的唱片機在放歌。

  「如果這是你的心願,我會替你實現。」

  話語聽來忠誠,但庫勒尼西深諳這只異形有多麼地不受控制,放認牠的話只會讓事態更糟。

  「我說過了吧,沒有我的命令不准擅自行動。」庫勒尼西面色平靜,聲音卻一反平日地冰冷。

  畢竟要是沒有好好表達自己的意思,幻獸大概又會擅自做一些讓人頭疼的事情──這件事是庫勒尼西在取回過去的記憶後才認知到的。

  遭到庫勒尼西的拒絕,平時被大家暱稱為深淵的異形發出了慵懶而極盡嘲諷之能的嗤笑。

  「真的不想嗎?算了,如果你有所期望的話,我隨時可以效勞。到時候再呼換我吧,可別因為拉不下臉拜託我就把話悶在心裡──」

  「我什麼時候准你多話了?」

  庫勒尼西的話語中帶有不容置喙的嚴峻,含有少許怒氣的詰問句起了命令的效果,強制讓深淵閉上了牠的嘴。

  不再理會瞠大了六只眼的異獸,庫勒尼西逕自回頭,坐回他近日一直窩著的那張矮沙發。但他沒有立即繼續被中斷的閱讀,只是坐在那裡,不發一語地透過窗櫺看著被雨水浸染的世界。

  宅邸周邊彷彿被霧氣給遮罩住似地一片蒼茫,幾乎看不見窗外有什麼景物了。

  就算盯著看了再久,也不會等到霧散的時候吧。

  庫勒尼西這麼想著,終於重新拿起看到一半的書。

 

  雨才正開始下。










【截錄01】

 

 

  戰士們以靈魂的姿態來到星幽界,藉由一點一滴地收集起的各種碎片喚回塵封的記憶。

  庫勒尼西並沒有刻意打探他人的消息,卻也在作為引導者最信賴的戰士時,得以一窺他人記憶的片隅。儘管庫勒尼西覺得肆意窺視他人的過往不太道德,卻也未曾和引導者表達他的困擾。

  ──或許,驅使他一語不發、靜靜待在引導者身側的,正是無慾無求的他少有的渴望。

  假若為之安上一個名字,或許最適切的是「求知慾」。然而,庫勒尼西知道那根本不是這麼單純的東西,卻也無從定義它。

  混雜好奇、猶豫、遲疑、罪惡感,卻又有那麼一點坦然──覺得知道「真相」,就像是偵探小說裡終究會推理出兇手般地理所當然。

  或許,他只是想藉由明白其他死者的過去來使自己好過點。看著別人的痛苦、別人的慟哭,就會覺得自己沒有那麼淒慘,甚至錯以為自己開始有了同情他人的餘力──儘管那些虛假的同情早已無濟於事,而他自己也不是那麼同情心泛濫的人。

  所以在眾多徘徊於生死之地的亡靈裡,他最終還是將所有的關注都給了與自己關係最深刻的那個女人。

  ──瑪格莉特。

  庫勒尼西並不是一開始就發現瑪格莉特是自己的誰,而是在找回第四段失落的記憶後,才猛然發覺他先前尋回的記憶裡,總有那麼些地方是空白的。

  最終填上記憶缺口的,正是「瑪格莉特」這個名字。

  身為他早逝母親的瑪格莉特。

  失而復得的記憶令他對死後的世界感到更加無所適從。原本他以為可以將所有的一切留給在世的自己,卻沒想到過往會如同夢魘一般揮之不去,甚至繼續在死去的自己耳畔、於暗夜嘶啞地呢喃著,再再提醒他那些不堪回首的苦痛。

  冰冷的住所,沉默的飯桌,消失的母親,以及總是缺席的父親;

  無止盡的寂寥、一再出現的幻視、陰暗書房的角落、驟然現身的奇獸;

  至親的慘死、虛幻的成真、失去立足之地的自己、對世界停不下來的質疑;

  最終一切都失控,朝破滅疾馳而去。

  閉上眼,取回的記憶就不斷在腦內上演,無比鮮明。

  







【截錄02】

 

 

  縱使生前他不只一次幻想自己和母親相處的畫面、想像她毫無保留的愛與溫柔,但是當他真的知曉了她為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卻只感到茫然。

  忽然擁有一個為了自己犧牲一切的母親,究竟該用怎樣的心情去面對她呢?

  並非冷血,而是用盡一生的溫情愛著自己,最終招致的結果卻諷刺地殘忍──據庫勒尼西的認知來看,這比原來的命運慘烈了無數倍。如果非得作出抉擇,他或許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心臟病發而死,甚至打從一開始就不被生下來。

  「……」

  ……不知道。

  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才好。

  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就連現在,庫勒尼西也不知道自己待在瑪格莉特的身旁算得了什麼。

  庫勒尼西嘆息,再度嚥下梗在喉間的困惑,連同繁瑣的思緒一同吞入腹中。






【截錄03】




她理所當然地以為只要仰望夜空,眼裡必定會裝滿星辰的璀璨。



  她睜開眼睛,所有動作、所有畫面都在她的眼底緩慢地逐格放映,就像是時流減緩一般。

  髮鬢凌亂的伊奧席夫坐在床沿,他眉頭緊鎖,焦急地看著她,大幅度掀動的唇瓣在極緩的速度下扭曲成誇張的形狀,貌似在急切地說些什麼。

  她覺得丈夫的臉無比逗趣,想笑卻發不出聲。

  然後她才察覺,不是世界在離自己遠去,而是她自己正在從這個世界抽離──虛弱得彷彿已經脫了一半的魂魄,驚險地遊走在生死之間,現在連活著都算不上。

  但她才不在乎。

  就算自己變成了這樣,也得好好與自己期待已久的新生命打聲招呼呢──這麼想著的她努力擠出了若無其事的笑容,希望伊奧席夫能夠明白她現在需要什麼。

  快點,讓我看看庫勒尼西吧。

  僅只是在心裡呼喚早已取好的名字,瑪格莉特就狂喜得忍不住發抖,所有對未來的企盼都令她興奮不已。

  她可以握住他小小的手,領著他學步;看著他顛簸的步履,在他撲倒在地時用自己的溫柔呵護他的傷痛;他如果再大一點,可能會跟自己鬧彆扭,但最後依然會與她擁抱,用細細的童音道歉,以及純真的說出「媽媽,我愛妳」……

  他們可以一起做很多事情,彼此分享自己的人生,成為最親密、羈絆最深厚的家人,互相支持……種種美麗的幻想以後都會成真,那些快樂彷彿已經觸手可及。

  不過,有能夠呼喚自己剛誕生的兒子,一定會是她迄今為止的人生中,最最美好的感動吧。

  瑪格莉特相信伊奧席夫有看見她閃閃發光的眼眸,但伊奧席夫卻一動也不動。

  「……」

  伊奧席夫甚至一言不發,只是如同她凝視著他一樣,他也直直盯著她。他的目光強烈到瑪格莉特再也無法忽視,只得去正視。

  這是瑪格莉特轉醒後第一次正視伊奧席夫眼底的悲傷,以及滿溢而出的痛苦。

  那個初生的嬰兒,應當由護士小心翼翼地用毛毯裹在懷裡,或是由伊奧席夫抱著,又甚至該皺著小臉躺在自己的枕邊,等待自己去輕捏他豐潤的面頰。

  然而病塌上除了她以外誰都不在。

  倏忽膨脹開來的時間挾著鮮明的現實淹沒了她。瑪格莉特下意識屏息,感受到灌入體腔中的銳利的現實。

  像是不願讓她逃避似地,她的丈夫握住了她虛軟無力的手,感受到她微弱的脈搏,落下淚。

  「瑪格莉特……太好了……幸好妳沒事……」

  「沒關係的……只要妳沒事就好……別怕……一切都會變好的,會過去的──」



  …  …、

  在穹頂上鑲點著的

                                       

    星  

  全

  部         

             

    

        

                     



      來........................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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